导语：最近，凤凰网《风暴眼》接到爆料，一家出入境服务公司，以办理“商务签转工签”送劳动者出国务工的形式，收取上万元费用，最后以“回访电话没接好”为由拒绝全额退款。

这场海外人才招聘事后证明，只是一场利用劳动者对海外高薪的向往和跨国信息差的骗局。在过去的三年，网络上涌现了许多招聘海外普工的广告，一名新西兰的挤奶工，可能月收入就高达3-4万元。招聘方还承诺应聘者无需承担任何费用，只需缴纳1.5万元-2.5万元的报名费，真正工作后还会全额返还。很多人，信以为真，接连上当。

对外劳务是中国参与全球经济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因为劳务派遣过程复杂，普通劳动者实际上很难获得工作签证。律师提示，劳动者出国劳务，务必要选择在商务部有“对外劳务合作”资质的机构。

凤凰网《风暴眼》出品

文|肖雪 编辑｜刘培

爆料邮箱｜all_cj@ifeng.com

01 海外务工梦碎

东三环一栋写字楼内，一间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传出郑瑶一行三人和一位经理的激烈争吵。“你们出不了国，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吗！”“责任在你们，所以现在不能全额退款。” 自称人事经理的中年男子语气轻蔑，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2022年12月，郑瑶她们一行三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专程为了来讨要一个公道。听完人事经理的话，火噌地一下涌到郑瑶嗓子眼，不过她还是努力压低音量，“你们就是给办出去一个也好啊，你们有给办成功的吗？”

8个月前，郑瑶也曾到访过这里，并一次向对方转账15000元报名费，目的是让对方帮自己办签证，把自己送出国工作。那是2022年4月，接待她的还是一位“销售经理”，对方当面承诺，“三个月就能办下来签证，办不成功全额退款。”但现在，不但没有在约定时间里办下签证，还因为对方甩出的一个“是你没接好回访电话”为由，不给全额退款。

她是在百度上无意刷到这个海外高薪工作的广告的，点进去填了信息后，一家名为晟际天成的出入境服务公司马上联系了她，向她推荐了新西兰的月嫂工作——每天只需要工作8个小时，每月薪水高达38000元。这和她现在做的月嫂工作比，简直轻松许多，还赚的高。

在这份晟际天成给出的“新西兰工作岗位及薪资”文件里，厨师、商场维修水电工的岗位月薪资也都高达38000元，不过工资最高的，还要属“KTV男女公关”和“按摩女技师”，一个月分别有60000元和80000元。

郑瑶对海外高薪的工作早有耳闻。作为一名资深的全职月嫂，她2019年跟国内雇主去过一次英国，在一个华人月嫂群中，她就曾发现人家赚的比自己多两三倍。她所在的一些微信群里也经常有家政公司发“出国劳务”的广告，说在新西兰月嫂的工资能达到32000元。如果不是那次回国后赶上疫情，她早就想去海外工作了。

所以当晟际天成找上她的时候，那个没实现的海外务工梦，又一次进入了她的世界。她记得，当时她专门对比了市面上几家“出国劳务”公司，其他的总是有负面新闻，而这家基本上没有。加之那位“销售经理”言之凿凿说“我们公司是有资质的”，还下保票，“一个月就给你办出去”，郑瑶才当场就签了合同。

和郑瑶一起办理还有另外2人，也是做月嫂的。姐妹几人交了费后，已经开始商量起出国要准备什么行李，还商量着以后在宿舍里一起打火锅，互相有个照应。她们已经向家人说好，自己之后百分百会走。但三人的计划，这次全部落空了。

计划落空的还有在广东做育婴师的张林，她本来准备过完春节后出发，结果还是因为“没接好回访电话”，出不去了。她以前在刷抖音时看到了“新西兰工厂”的视频，被上面提到的高薪工作所吸引，联系了这个视频的博主“晟际天成”后，对方给她寄来了合同。随后的几天，她东挪西借，凑齐了15000元的报名费，给对方的一个银行账户转了过去。

促使张林凑钱也要签合同的最大原因是，对方曾承诺“办不了也会退钱”。“能办就出去，办不了也会退钱，好像也不亏什么”，她在广东一个月赚五六千元，老公在工地打工，全月无休，一个月赚8千元，但这并不够家里要花的：家中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位常年吃药的老人需要照料，家庭支出每月7千多。她和老公计划着，只要一个人出国打工了，那就可以一个月月入三四万了，那另一个人就可以在家看孩子。

在江苏做了30年卡车司机的陈丰，原本也想着暂别妻女，去国外呆几年，多挣点钱。过去的2022年是他收入最差的一年，全年正常在外跑车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不是停在高速路口就是被封控在家里。而在新西兰牧场当司机月赚39000的广告，对他而言，确实极具诱惑力。

只是，在晟际天成交了数万元的报名费后，他也没能避开“因为没接好回访电话”出不了国的说辞，还亏损了上万元。

凤凰网《风暴眼》了解到，截止今年2月，至少有15人，都曾因为被“月入过万的海外高薪工作”吸引，和“晟际天成”签了“出国劳务合同”，他们每人都投入了上万元，期待3个月内就能去新西兰工作，但无一例外地扑了个空，并且只能收到不到报名费一半的退款。

02 全部卡在“回访电话”上

让郑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骗局的，是2022年12月的一通来自香港的“回访电话”。

回访电话里，一个自称“审核中心”的人，像历史课堂上老师向学生提问历史事件年代一样，简单机械地在3分钟内问出了一连串问题：“你申请的国家是哪里，首都是哪，你住在哪里，你工作单位在哪里，你主要做什么，公司经营地点在哪里，公司的品牌名称是什么，公司的董事长是谁，XX主要担任几个职位，XX是不是你居住周边建筑……”

答案早已写在晟际天成提前给的一份资料文件里。按照晟际天成工作人员的嘱托，申请者只要认真准备，背会里面的内容，基本都能通过。但是根据事后的结果来看，哪怕申请者照本宣科地念，电话另端“审核”的结果，最后也依然会是“回答错误”。

接完电话后，还会有一封自称“风控中心审核回馈”的短信跳到申请者的手机上：“您的回访当中本人对于递交资料的回答有误如下，经营地点阐述错误，品牌名称阐述错误，居住周边建筑阐述错误……”

凤凰网《风暴眼》深入了解后发现，所谓的回访电话和短信，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晟际天成自导自演的“话术骗局”。

事实上，签证审理过程中很少采取电话形式，一般都是以邮件形式发送通知，新西兰签证中心热线的工作人员称，“尤其如果是拒签了，会以邮件形式发送拒签信到个人邮箱，并说明具体的拒签原因，比如，材料不真实等”。

“即使采取电话通知，也只是小概率事件。”一位北京某对外劳务派遣企业的工作人员告诉凤凰网《风暴眼》，而且就算采取电话通知，电话的归属地来源，也不可能是香港。通常情况下，新西兰移民局授权的签证中心分布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四地，内地的申请者根据就近原则，向上述四地之一递交材料。如果收到回访电话，也应该是来自申请地的办公电话。

凤凰网《风暴眼》将几位申请者接到的“回访电话”号码发送给新西兰签证中心进行核实，对方表示，这些号码都不是官方号码。

“接过很多类似案例，这种情况一听就是骗子，回访电话怎么也不可能是香港的”，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说到。但面对此疑问，晟际天成拒绝为郑瑶提供任何解释。

03 不可行的派遣方案

最为关键的是，晟际天成导演的“出国务工”业务还罗织了一个“大谎”。

“我们主做新西兰和澳大利亚，走的是商务签转工签，我们经营了10多年了，在海外也有很多认识的，他们给我们发邀请函，我们以商务签的形式送你出去，落地之后他们做雇主担保，给你转成工签。” 晟际天成工作人员，在向申请者介绍时，通常都会这么介绍。其在合同中为劳动者安排的方案也是，“商务签落地后转工作签证”。

听起来天衣无缝的说法，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行。通常来说出国务工，如果想要获得长期合法身份，必须获得工作签证，但条件极为严苛，费用昂贵。

凤凰网《风暴眼》以申请者身份咨询北京一家在商务部《对外劳务合作企业》备案的对外劳务派遣企业，以去新西兰做月嫂为例，对方表示，基本要求是社保要交够一年、要在月子中心干过、雅思要4.5分，满足条件者才能申请新西兰工作签证，派遣企业会完成联系雇主、申请签证、出境、接机到最后入职的一条龙服务，收费是6万元左右。

关于派遣企业在其中具体所做的工作，对方说到，申请者在通过海外雇主的视频面试后，派遣企业把申请者的个人材料交给新西兰的律师团队，由律师团队向新西兰移民管理局提交申请资料，签证通过后，派遣企业和申请者都会收到通知，签证最后会以邮寄的形式寄给派遣企业，再由派遣企业给到申请者。

“要是社保和工作经验达不到要求，那还有一种办法”，上述工作人员说到，通过中介公司在海外拿到合法的务工身份，工作签证只是其中的第一种，对于一些不满足条件的人，还可以选择就读一个国外的培训学校，花几万块学费获得“学签”，最终以学生身份进行务工，明面上看其在社会上进行的是“兼职”，但实际上可以全职上班，拿到更高的薪水。

至于那些既达不到条件没法走工签，也不想花学费走学签的人，他说到，“有的也会以旅游签/商务签先出去，落地后偷偷打工。”但是这条道路有风险。因为商务签或者旅游签只能在当地逗留几个月，“如果是以这种身份在外务工，属于非法身份，要是和雇主之间发生纠纷，比如超长加班，不发工资，你都是无法得到任何保护的，被发现后还会被遣返回来。”

对此，晟际天成编造了一个新途径——让申请者“商务签落地后转工作签证”。明面上看，既能更快出去，又获得了合法身份，但这种说法更不可行。上述商务部备案企业工作人员强调，“旅游签/商务签转工作签是极难的，基本不可能”。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教授常凯也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商务签没办法转工作签，一开始是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不存在中途身份变了”。

而一直靠这种话术招揽人员的晟际天成，其实还是个“黑户”，根本不具备海外派遣的资质。凤凰网《风暴眼》查询商务部公开的北京63家《对外劳务合作企业名单》（截至2022年11月）中，晟际天成并不在列。

不过，在劳务合同中，晟际天成为自己规避了风险，自称是受委托到商务部资质公司或者第三方(指其他了解或从事出国劳务服务的公司)办理海外派遣业务，自己不收取任何费用，也不对外办理任何形式的出国劳务项目。

但是这种说法也经不起推敲。根据商务部的留言问答信息显示，具有劳务经营资质的公司的分公司可以用总公司的名义招收劳务人员，但晟际天成也并不是某个“具有劳务经营资质公司”的分公司。

“没有资质的机构，最后可能就是内外勾结，以此行骗，这已经不是劳务派遣的问题，而属于诈骗问题。”常凯曾对海外劳务派遣进行过专题研究，他对凤凰网《风暴眼》指出，从事劳务派遣必须有国内“海外派遣”资质，任何没有“海外派遣”资质的机构，都不能进行“海外”劳务派遣，“对外劳务派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劳动者、国内有派遣资质的机构、海外有接收资质的机构之间要签订三方的协议，外派劳工既有与国内外派公司的派遣合同关系，又有与海外直接雇主的劳动合同关系”。

一位刑事律师也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如果晟际天成所谓的“转工签”事实根本就不存在，比如，根本没有成功案例、所说的目标海外雇主不存在，那这就是典型的诈骗，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虚构事实隐瞒真相，“建议直接刑事报案”。

04 耍赖、威胁、拒不退款

想继续讨说法的申请者们正在经历着一场漫长的拉锯。

一些意识到骗局的人开始和晟际天成交涉，要求全额退款时，晟际天成最开始还会拿出“挡箭牌”——申请者自身没有接好回访电话，责任不全在公司，所以不能全额退款。

一些申请者觉得这份解释根本站不住脚，只是对方利用她文化水平低，不懂英语，随意设置障碍打发她们的说辞。她们咨询新西兰移民局、大使馆，发动自己身边的资源，征询一些法官、律师甚至记者朋友，想要曝光这家公司是如何利用他们这群普通的劳动者巧取豪夺的。

但后来她们也遭到了各种耍赖和威胁。晟际天成工作人员，最开始听到申请者们说要纠集更多没办出去的人时，还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那都没事，你找来，我该解决解决！”但当2个月后，发现申请者们真的开始互相联系时，则改变策略，语气粗暴地向申请者们指名道姓地发出“警告”：“你们搞的什么维权群，你等着收律师函吧！”

正是因为种种的推脱和恐吓，大多申请者最后只能自认吃亏，不敢打官司，怕付不起起诉费，也不敢来当面对峙，怕最后不但没要到钱，还花了一笔来京的路费。“这些公司正是抓住一些人这样的心理，才得以维持自己的骗局。”一位申请者称。

事实上，疫情期间，多地涌现了大批号称办理海外务工的公司，专门面向蓝领阶层，套路和晟际天成公司基本相似——利用蓝领阶层欣慕“高薪”工作的冲动心理，承诺只需缴纳1.5万-2.5万元，其余住宿、机票费用全部由雇主承担，就可出国务工。但很多人交钱后，面对的不是无尽的等待，就是以“各种理由”把责任归咎到申请者这里，最后拒不退款。

凤凰网《风暴眼》不完全统计，被曝光的相关公司，就有北京新奥天成劳务派遣有限公司、北京鑫启因私出入境服务有限公司、北京顺典因私出入境服务有限公司、北京佳园伟业劳务派遣公司、北京新泰因私出入境服务有限公司、北京通宝因私出入境服务有限公司、北京环宇因私出入境公司、北京广来易和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北京鸿扬中诚出入境有限公司、北京聚才仁和人力资源有限公司等10家公司。

近年来享有“蓝领阶层的打工天堂”之称的新西兰，几乎成了骗局围猎的重灾区。抖音、知乎等社交平台上，四处可见的吹嘘得天花乱坠的“牛奶场员工、建筑工人、面粉厂工人、植树工、司机、餐饮杂工”等高薪职位，基本上都不靠谱。

“出国中介宣传的大部分都是虚假项目。”企业认证的伟达出国在知乎上写道，因为新西兰、澳洲等这些风景秀丽、薪水丰厚的国家，已经不招海外普工。

而当申请者发现这可能全是一场骗局，想索回钱财时，才发现对面的公司早已在合同条款中列出责任豁免条款——“客户拒不配合我公司办理接好涉外机构回访电话，如电话恶意接听出错导致不下签，则我公司不承担任何责任。”

不过，在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看来，上述免责条款是无效的。“如果经核实确认，中介公司存在欺诈行为，那么合同条款中的甲方免责条款则是无效的，中介公司不得以该条款主张免责。”

这次，从晟际天成那里拿回少许退款的申请者们，还被要求签署了一个“不能向媒体谈论此事”的“退款协议”。“这一条明显以合法形式掩盖非法目的，不符合常理，法律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新闻监督自由，不能说像媒体曝光该事情就视为侵权，是否侵权是有法律规定，而不是双方约定。”付建律师说到。

郑瑶等人只能后悔，没有在付费之前就识别骗局。对此，北京康普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吴立宏告诉媒体，外派劳务中介收费标准有明文规定，如果中介收费可以讨价还价，那么这个中介公司肯定是违法的。北京中简律师事务所律师胡晓也告诉媒体，在选择海外劳务派遣时，最简单的操作是查看对方的营业执照，看有无“对外经营劳务”这一项。对于通过互联网或微信朋友圈等网络渠道传播的、熟人介绍的相关资讯，务必提高警惕。寻找正规有合法资质的中介公司办理手续，是出国务工的前提和保障。

“一般能进行对外劳务的公司都是有一定规模的，不会是只有一间办公室”常凯也表示，申请者一定要提高判断力，不要被高薪迷惑了。此外，劳动者常用的方法还有可以去当地政府商务厅（对外贸易经济合作厅、局）的外经处进行询问，或向中国对外承包工程商会外派劳务人员投诉机构进行投诉，还可以要求经营公司出示《对外经济合作经营资格证书》复印件，如果是委托的代理单位，则要多出示一份经营公司与雇主签订的合同复印件。

维权的路总是艰难。今年2月，郑瑶等人再次去了那个曾数次到访的晟际天成办公点，推开门，正碰上公司的最后一位工作人员离开。昔日挤满业务员的复式格局的办公室已经空荡荡，几十人的工位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本笔记本遗漏在桌子上，上面挤满了笔记潦草、不通顺的销售话术，譬如“我们公司主推的新西兰（工作），新西兰的薪资待遇和劳动法比较（友好），比其他国家更健全，薪资也高。24800元中介费用包括递签费、翻译、服务费、报名费，但是3个月以后，雇主会退还24800”。

这些说辞如今回想显得十分滑稽。大部分人不仅没能出国挣钱，还损失万元。不过幸运的是，郑瑶3人通过长达半年的对峙，终于把报名费全都要回来了。距离她上次签约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她说，等有机会了，还是要继续再看看国外的务工机会，“毕竟工资高一点，以后就可以多陪孩子了”，不过，她知道，下次一定要找一个正规的机构。

（文中郑瑶、张林、陈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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