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清流工作室

作者|王晓悦 主编|赵妍

2月25日，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发布“全民通集团”案情通报，通报称，全民通金融资本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全民通集团”）涉嫌非法集资犯罪活动，已有20名犯罪嫌疑人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清流工作室从知情人士独家获悉，全民通集团法定代表人黄晓芳及其家人被捕。黄晓芳关联了另一家“500强企业”振烨国际产业控股集团（深圳）有限公司（下称“振烨国际”），振烨国际的实际控制人林烨目前失联，林烨家人也已被捕。

在早前集团荣誉介绍中，振烨国际自2019年开始入围多个“500强”榜单，甚至在2022年6月、9月，仍有机构将其评为“2022中国企业500强”、“2022中国民营企业500强”。

清流工作室调查显示，全民通集团通过票据基金招揽投资人，以5万元起步、承诺收益等违规方式向非特定群体包括老年人销售。而振烨国际所销售的供应链金融产品，至少部分产品的底层资产虚无，应收账款并不存在。

一位投资人提供的录音中，振烨高管曾明确表示，根据深圳市政府职能部门掌握的数据，截至2022年11月，全民通的投资人共计8800多人，存量规模是近120亿元。但另一个投资人透露，此后公司提供给金融局的数字又缩减到不足15亿元。同时，投资人从前海结算中心获得的信息是，振烨销售的供应链金融产品规模大概在7亿元左右。目前全民通和振烨国际两家公司究竟造成多大的资金缺口，暂无确切数据。

清流工作室还发现，全民通旗下，还持有部分拟IPO公司股权。而振烨国际实控人林烨，也掌握一家港股上市公司全民国际（08170.HK）实控权。根据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2月25日发布的案情通报，公安机关已经冻结全民通涉案车辆、公司股权、银行账户资金和房产等资产一批。这些被冻结的公司资产中，是否包含全民通对外的股权投资？截至目前，暂未发现全民通投资的公司发布股权冻结公告。

新兴500强碰瓷正威集团？

全民通集团和振烨国际，可能是由同一帮人在经营。

工商信息显示，振烨国际原名深圳市天德贸易有限公司，在2011年设立，设立初期的法定代表人、股东及高管，都是黄晓芳。黄晓芳在2018年退股，最终由林烨接手，并将公司名称先后改为正烨控股集团（深圳）有限公司及振烨国际产业控股集团（深圳）有限公司。而黄晓芳，则在2014年创立了全民通集团，与振烨国际并行运营。

据投资人及员工提供的资料，全民通集团与振烨国际采用相同的宣传内容，二者几乎混同。2022年底，深圳经侦开始接受报案资料提交，也将二者作为一个投资平台，投资平台选择栏中显示为“振烨国际集团及全民通公司”。

全民通集团通过发行票据基金融资，而振烨集团也发行供应链金融产品，同时作为集团的明面对外包装成“500强”到各地投资项目。

清流工作室发现，振烨国际还得到另一家500强正威集团前高管的助力。

振烨国际持股43.35%的一家子公司深圳振烨未来世界投资合伙企业（有限合伙），其股东列表中出现沈筠，他曾担任正威旗下深圳正威新材料有限公司的董事。而振烨国际持股89%的子公司深圳振烨航天投资有限合伙企业（有限合伙），其股东列表又出现另一位正威系高管周勇，目前，周勇仍然是正威集团旗下多家公司的总经理。

“正威集团一直是做铜和铜矿起家的，林烨也想做铜基产业园。”一位全民通的前员工表示其部门分总曾透露，振烨从正威挖了一个团队过来，从副总裁到财务人员。

另一位在振烨旗下公司工作的前员工告诉清流工作室，他曾从振烨某板块总裁处了解到，振烨从正威集团挖人，是为打通一些地方渠道。

一位重要的高管可能是杨尚农，他在振烨国际担任董事局副主席、战略委员会主席，经常代表振烨与政府接洽。前述全民通的前员工透露，杨尚农是振烨从正威集团挖来的，公开信息显示，杨尚农曾在正威集团担任供应链事业群运营总裁。

“是挖人冒名顶替的套路，先让（政府的）人以为是正威里的老熟人来投资，约面谈前再介绍是另一家新兴的500强。”前述振烨前员工说道。

从各地项目来看，振烨的确是紧跟正威的脚步。

2020年，正威集团在武汉投资建设正威武汉新洲电子信息新材料产业基地、正威国际集团华中金融及供应链总部项目。2021年，振烨国际紧跟脚步，宣称要在武汉新洲区的项目总投资将超过百亿元，建设一个八大产业集聚的华中区域总部、一个全国一流的医疗康养高端社群。此后，该项目没有发布更多进展信息。

2022年5月18日，湖北省襄阳市枣阳团队到广东深圳进行招商引资工作，分别在振烨国际集团、正威国际集团两家500强企业总部考察。新闻稿显示，枣阳团队先后就振烨枣阳新材料产业园项目、正威中国钛都项目形成一致意见，预计二季度内，振烨国际集团枣阳新材料产业园项目动工，正威国际集团进一步支持枣阳中国钛都建设，总投资超过百亿元。

2021年，振烨又承诺在江西南昌投资百亿项目，与南昌市新建区国有资产管理办公室旗下公司设立合资公司江西省成烨新材料有限公司。但振烨暴雷前，南昌国资迅速在2022年2月撤出。合资公司拿下的三个地块，也被南昌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新建分局宣布不动产权证书申请注销，并公告作废。

虚无的底层资产

近几年，振烨国际被称为“空降的500强”。

2020年，振烨国际以520亿元营收，首次进入中国民营企业500强，位列第152位。2022年，振烨国际在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榜单上的名次，提升到第89位，营收也高达960亿元。

振烨国际宣称自己从事大宗贸易等业务，短短两年时间，振烨国际的营业收入翻倍，数额更是接近千亿。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一位投资人追查资金下落的过程中，可能也找到了振烨营收迅速翻倍的秘密。

2022年4月，高芳（化名）经朋友介绍购买两笔振烨国际的供应链金融产品共计500万元，按照约定，高芳每个月可以获得付息，年化率分别是9.5%和10.5%。前两个月，利息都准时到账，但2022年7月后，高芳再没收到任何本金或利息。据高芳透露，她认识的投资人中，最高有人将3500万元投入振烨国际的供应链金融产品，目前血本无归。

多位投资人提供给清流工作室的合同显示，其购买的供应链金融产品的发行人都是振烨国际的全资孙公司“天津振烨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天津振烨”）”。但在合同中，振烨对底层资产语焉不详，并未披露应收账款的交易对手是谁。

振烨违约后，高芳辗转多地查询，才发现振烨所谓的“应收账款”并不存在。

高芳后期从前海结算中心获取的底层资产信息显示，该产品募集资金是用于受让天津振烨对广州开普贸易有限公司（下称“广州开普”）的应收账款。但所谓的“交易对手”广州开普，也是振烨旗下公司。

公开信息显示，广州开普申报的企业电话与多家振烨旗下公司的企业电话相同；广州开普登记的企业邮箱后缀是“@zhenye500.com”，与振烨国际的官网后缀一致；广州开普的法定代表人刘国萍，同时在多个振烨旗下公司任职。高芳辗转打听到的另一个信息是，刘国萍与振烨实控人林烨有亲属关系，她是林烨老婆的亲妹妹。

更令高芳惊讶的是，这些振烨国际旗下公司的交易，根本不会产生应收账款。

高芳获得的底层资产文件指向天津振烨和广州开普签订2021年的电解铜长单买卖合同。根据出库明细表，双方在2021年中完成交易，且天津振烨已经向广州开普开具了增值税专用发票。而合同约定的付款方式是：买方提货前付清当批全额货款，款到当日发货。这意味着，这些交易并不会形成应收账款。

然而，振烨却成功发行了产品，向投资人兜售这些并不存在的“应收账款收益权”。为了增强产品的可信度，振烨打通了多个关节，承销商、备案机构一应俱全。

“该有的环节都有，当时看完合同我认为挺安全的。”高芳从事大宗交易多年，对供应链金融产品并不陌生。振烨违约后，她才发现这些表面可信的机构背后也经不起细究。

振烨供应链产品的管理人是深圳前海中安信商业保理有限公司（下称“中安信保理”），这家公司同样是振烨的“自己人”。公开信息显示，中安信保理2019年申报的企业电话，与全民通旗下的深圳前海牛王股权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前海牛王”）电话一致。而全民通的宣传中，一直与振烨国际混同。

振烨供应链的备案机构是贵州贵金信用资产交易中心（下称“贵金交易中心”），该备案中心2021年7月1日才成立，振烨宣称其是贵州市都匀市金融监管局批准设立的信用资产交易场所。

在振烨的宣传单张中，贵金交易中心向上穿透的股东依次有中润泽坤科技有限公司、三九企业集团（深圳南方制药厂），最终追溯到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但目前中润泽坤科技有限公司已被中央企业列入假冒国企名单，并于2022年7月注销。随后，贵州贵交易中心的上层股东经过一轮变动，而到2022年10月19日，贵州贵金信用资产交易中心也申请注销营业执照。

高芳获取的发票单据和合同，可能也显示了振烨走上500强的部分路径。以高芳所购产品的发行人天津振烨为例，其2022年的产品说明书中宣称年营收超过50亿元。这50亿元的营业收入，究竟多少是来自振烨内部的倒卖？

前述曾在振烨工作的前员工向清流工作室转述其从部门总裁处获知的信息，该部门总裁曾前往振烨上海办公室，发现办公室仅有几个人，他们的工作内容是做单据和发票。

而据清流工作室梳理，振烨旗下有大量的贸易及供应链公司，这些公司中的营收，又是否存在内部倒卖？振烨宣称的千亿应收规模，又有多少交易，是具有交易实质的？

同样的套路在振烨兜售的理财里出现，振烨用内部的保险收益权向投资人融资。

振烨旗下的深圳市振烨财务投资顾问有限公司（下称“振烨财务”），向投资人兜售“保险经纪收益权”，年化利率在10%至11.5%。管理人与备案机构与供应链金融产品一致，也是贵金交易中心和中安信保理。

内部员工提供的振烨宣传单张显示，这些保险收益权的交易对手是汇才保险代理（深圳）有限公司（下称“汇才保险代理”）。清流工作室发现，汇才保险代理，可能也是振烨国际的“自己人”。该公司穿透后由自然人周创实际控制，但公开信息显示，前述振烨系的员工刘国萍，在汇才保险代理担任监事一职。

据振烨在2022年12月发布的供应链系列产品说明公告，供应链金融产品共计15只，包括供应链收益权、保险收益权等产品。清流工作室获得的多份产品介绍显示，供应链金融产品单期发行规模不超过1亿元。而高芳从前海结算中心获得的数据是，振烨供应链金融产品的规模大概在7亿元。

票据新规前的最后狂欢？

振烨和全民通被认为属于同一个实控人林烨控制，但两家公司所涉业务略有差异。据清流工作室调查，全民通的理财产品底层资产是票据业务。

根据全民通的宣传话术，全民通票据中心采用“结构性存款+票据贴现”的业务模式套利。具体操作是，全民通分公司先使用募集资金购买A银行理财产品，假设年回报率为4%。同时，全民通以此存单为基础，从A行开出等额承兑电子汇票，并到B银行贴现。假设B银行的贴现率为3.6%，与存款的年利率之间就存在0.4%的利息差。

全民通的宣传单张显示，这种操作手法只需1-2个工作日，可高频操作，最终积累可观的收益。

一位银行从业人员告诉清流工作室，由于银行理财和票据贴现之间的利息差，民间的确有不少人会通过这类模式套利。但近几年，实际上这种模式的套利空间已经不断变小，尤其在2023年1月起实施的票据新规出台后，票据的套利空间更是急剧缩小。

根据票据新规，银行承兑汇票和财务公司承兑汇票的最高承兑余额不得超过该承兑人总资产的15%，保证金余额不得超过承兑人存款规模的10%。商业汇票的付款期限自出票日起至到期日止，最长不得超过6个月，而此前的票据最长期限是1年。

该新规在2022年1月发布公开征求意见通知，最终确定在2023年1月1日开始实施。两条新规限制了企业开票规模和开票期限，几乎压死了票据的套利空间。全民通却在票据新规之前，开始了最后的狂欢。

多位投资人向清流工作室提供的合同显示，他们与全民通签订的合伙合同，签订于2022年上半年。根据全民通的宣传资料，深圳前海全民通金融资本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将跟投票据基金20%份额，剩余份额由投资人投入。

这些在2022年签订的合伙协议，部分是将约定的收益率写入合同，也有人的合同内未约定收益率，但全民通也在合同之外向投资人承诺收益。根据全民通的宣传单张，这些私募产品的起投金额低至5万元，清流工作室获得的多份合同显示，投资人签订的单份合同金额大多在几十万不等。

约定固定收益、未设100万起投门槛，甚至被报道向老年人销售私募产品，全民通的票据基金透露着诡异。

此外，自称在中国基金业协会注册并接受监管的全民通公司，旗下多只基金被列入“不能持续符合私募基金管理人登记要求的注销机构名单”，各地政府也均发布“全民通非法集资”的风险警示。全民通的基金几乎处于风控裸奔状态，资金真实流向难以追踪。

以“全民通宸盈量化基金”为例，该基金的规模预计是2亿元，满1000万元即可成立。不少人的合同签订后不久，全民通就在2022年5月暴雷。随后振烨国际宣称要收购全民通，并成立了“振烨收购全民通股改小组”。

根据投资人提供的录音，该股改小组的成员胡春光，曾在2022年底透露：“目前深圳市政府职能部门掌握的数据，投资人共计8800多人，存量规模是近120亿元。”但据另一名投资人回忆，全民通后来向深圳金融局做的情况说明中，提到的资金缺口却是14.83亿元，全民通究竟以票据基金为名募集了多少钱，这些钱最终流向何处？

全民通旗下还有大量的股权投资项目，部分投资项目也是全民通宣传的重点。

全民通及其参投的深圳前海岳瀚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分别持有上海雄程海洋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雄程海洋”）0.96%、1.16%股权，而全民通的法定代表人黄晓芳也持有雄程海洋0.71%股权。雄程海洋是国内一家第三方海洋工程服务商，以海上风电工程桩基沉桩及海上风电风机安装服务为主要业务。2017年至2022年，雄程海洋三次冲刺上市，但最终在2022年底被终止IPO。

全民通还宣称，公司于2019年4月以自有资金参与优必选的股权投资项目，投资金额为4500万元，占该公司股份0.16%。工商信息的确显示，全民通投向优必选项目，但持股比例不明。近期，优必选在港股申请上市。

全民通还表示，公司于2018年5月14日，以自有资金5000万元作为有限合伙人，入伙专业私募基金专门用于投资购买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蔚来汽车存托凭证（股票），购买时蔚来汽车股价约为2-3美元。全民通曾表示，正在与私募基金管理人协商，尽快出售相应股票，以变现相应投资收益。

此外，林烨还实际控制了在香港GEM上市的公司全民国际，该公司在中国香港提供设计、装饰工、物业分组等业务，在内地提供商品贸易业务。2022年8、9、10月，该公司共计亏损450万港币。